伦理秩序瓦解是社会腐败堕落的极致
——由《水刀》再看《家园三部曲》
稻 城
在这个一切都会耗尽和消失的世界里,同美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彻底,同时又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悲伤。
——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
《水刀》是沙里途先生《家园三部曲》的第二部。《水刀》让我们看到了‘倒塌、毁坏得更彻底’的是道德伦理的分崩离析,只不过这道德败坏、连‘法’也失去敬畏的悲伤会给我们留下更深远、更久长的钙化社会的伤害。
《水刀》故事的主体仍聚焦在文革末期到改革开放前期,步云山下的一个小村庄里的年轻人,大学生或大学漏,从农村到城市再到乡村的人生追寻历程,爱恨情仇及他们所处时代的风云际会……但与其他两部非常不一样的是,在《水刀》里,故事的叙述者变成了“我”,而这个“我”在各种各样的人生和故事场景“之外”,只有到后半部才算正式步入故事“之内”,引领着整个故事走向结局。
“我”在开篇之后,便开启回忆之门,与一个一个曾经出现过的“松散”、独立、看似“毫无关联”(最初的关联似乎只是荷塘村,大队书记郝即怀,当然还有“我”)的故事叙述约会。我们看到,何藕何雪高云鹏高云鹤高家的四胞胎耿孤陋……这些来自作者自身或是他人的人生体验,零碎、随意、不成体系,以梦呓的、诗化的语言一一记录在案,现实与虚构难以分辨,时间与距离地图般短简,这些带有留恋的、而又贯穿着今天的眼睛的生活重新排列,构成了小说的绝大部分。
作家显然无意于常规的线性叙事,在荷塘村这个大的背景之前,时间似乎也停留了,所有的人进进出出,演绎着一段段人生故事,——而所有的故事都只是一栋大楼里的其中一个个房间,只不过这房间的链接形式各异。打开一扇门,即遭遇一段破碎的人生。作者的眼睛进入一个个房间,追随着荷塘村里的各色人物,和他们一起经历生活的辛酸苦辣,一起去追求,去感受……与此同时,作者完成了为自己的乡村做传,记录着民俗,描绘着变迁,述说着那一段特定时期的乡村往事——当然,也可以说是永远的乡村往事。
与三部曲另两部相比,《水刀》里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不同就是“性”描写不再那样洋洒,而是有了更多的讲究,甚至在第六章以前,还很朦胧含蓄;而且《水刀》也开始有了对“性”的心理挖掘与理性分析。但是对性的描写“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赋予性爱描写以更丰富的意义这一点却秉承不变,甚至以此展示更多棱角和更尖锐的批判社会锋芒。在《温芹与卢玉》一章里,作者又通过“性”的行为分析,把想象的触角伸向温芹与卢玉这两个外来户女人的“前情往事”,借此,整个叙事立刻跳出一村一庄,加大了故事纵深的同时也使作者的批判更具普遍意义。不仅如此,“性”描写的让位使回忆性的叙事有了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也使隐藏在文本后面的哀痛与感伤得到更有力地彰显。
当然,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讲故事,讲故事本身都不是作者的意图所在。在一连串的成长见闻之后,作家却反手回来写了《我的蹲苗期》(《水刀》第十八章,第265页—第281页),并问出了《水刀》的主题:我从哪里来?是什么把我变成了这样?
这是故事的叙事人“我”在长期‘隐身’之后第一次直面读者。第一次出现时,作者只是把“我”做了介绍(《苹果树》《水刀》第二章第11页—第21页),而在这之前作者写了父亲与苹果树的故事。《圣经》里的苹果是“智慧果”。吃了智慧果变得和上帝一样能分善恶知羞耻的人却失去伊甸园,只能被放逐在大地上,从此与万兽为伍,迎接必死的命运。苹果还是禁果,吃了苹果树的男女才知道了“性”。《水刀》在这里写苹果树与最后一章的天主教堂相对照,自有其深意,请恕此处不多赘言。
“我”(们)从哪里来?有很多答案。作者却借着“母亲”的嘴,给了一个最不着调的,“捡来的”或者“从大坑里刨来的”。——这可能是我们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个谎言。当然,在当时的中国农村,99%的孩子从大人的嘴里听到的关于自己的“来”,都是这样的谎言。这样的写实虽是记录历史的必须,但显然作者却意不在此。因为我们仍可继续追问:大人们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大人们在孩子面前羞于谈论性,但离开了孩子,他们却可以在言行上公然乐此不疲?——而我们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了说一套做一套的大人了?作为读者(尤其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农村的读者),可以从“我”的经验中推及自己,而我们也可以从本书(《水刀》)前二十七章的那些人那些事里找到后面所有问题的答案,那只隐藏在个人命运后面的人为之手。——正好可以用沙里途先生的新诗来做比:你有没有想过,你在高处/何等的舒展,尽享阳光下白花花的清凉/日子,小溪一样叮咚;/月色里生活有了清澈的血脉……
说得白一点,这只手就是“政治”。《水刀》是《家园三部曲》里对政治批判得最为深入也最无情的了。《水刀》的几乎每一章里,我们都能看到“政治”及其的代言人郝即怀(这是即使在今天也无愧是极饕餮吸血的角色,其名字也如音声——标榜为好的就一定是坏的。这是世上所有邪恶政治的共性)的影子。 “政治”是什么?我们看到的是口号下的龌龊,语录下的争斗,堂皇之下的恃强凌弱,公然的笑里藏刀,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在这样的“体制”下,社会将会怎样?
在《我的蹲苗期》里,作者直面自“我”,以自传体的形式把“我”是谁,“我”何以为“我”做了仔细无情的剖析。这让我们想起卢梭的《忏悔录》。卢梭追求绝对的真实,把自己的缺点和过错完全暴露出来,最直接的动机和意图,显然是要阐述他那著名的哲理:人性本善,但罪恶的社会环境却使人变坏。自我批评和忏悔导向了对社会的谴责和控诉,对人性恶的挖掘转化成了严肃的社会批判。
说了这么多,再回过头来看这个问题:作者为什么这样写?为什么把人生经验写在了人生未经验之前?
人生的经历是不能“先验”的——这也是“人”的命运之一。虽然我们的前辈们以他们的经验一遍遍地告诫,但“年轻”力气实在太大了,使我们一遍遍地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应该就是作者先让“我”去经历,然后再回来找答案的最重要的原因。有人说《追忆逝水年华》,“只有回忆的生活才是真的生活”——恰可以形容《水刀》。时间如水,政治如“水刀”,在我们身上划上活过的痕迹,雕刻我们;而我们,在有形无形“水刀”的“雕刻”下成为政治“模”出的政治需要的现在的摸样。
《家园三部曲》共同的主题观照
统观沙里途先生的《家园三部曲》,不仅是对故乡变迁的历史记录,也不仅是个人成长、追寻与命运的记录与思索——《家园三部曲》讲述的不仅是故乡,家乡与家乡人,更多的是对人类活动,人类文明,人类未来的哲思与追问。——亦即在“城市化”了之后,在“现代”了之后,对“我们”精神的“家园”的重新定位与重新寻找。
1、 信仰
以城市化、工业化为代表的现代化提供给人们无限的物质享受的可能的同时,造就了人对其的无限追求。——这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现时的“信仰”。但这样的信仰给我们带来的却是空虚、冷漠、乱性与更深的迷惘。在《三部曲》里的城市生活场景大部分都是嘈杂喧闹的饭局,虚情假意的商业往来,只有发泄而没有感情的“性”。在作者看来这种“信仰”大抵算得上是没有信仰了。
但信仰是一步步丢失的。从“山川树木都唱着赞歌,百鸟野兽也称臣”的时代(《鸟语》),我们的信仰多么地坚实。可“信仰”的宣讲人却被丢进了“国家机器”里,被歌唱的“信仰”也被质疑。公孙东只能在迷惘中被洪流卷走。“我”(《水刀》)只好去找“佛”,佛竟也不能免俗“用不用先套上”;去找“耶稣”,而“耶稣”也不能保“我”一片净土。都兴华(《龟裂》)只好与政治姻亲们合伙,走向世俗的成功。——他的后代却是“返祖”的小毛孩。——“我们”的信仰其实从来都是虚幻,即使拥有了“物质”同样无法脚踏实地。信仰不成,物质也不成,“人”要走向哪里?
2、 回归
著名文学评论家、辽宁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张学昕说,“人厌倦漂泊,必定要走向回归”。但回归的路却已经被封死。公孙东“无法回归”,“我”连最后一方净土也不可得,都响兰被故乡的黑势力暗害——作者用这样的命运寓言了后现代的人类命运:退无可退。看来作家是要我们勇往向前了。前进,如劳伦斯所说,走入更深的腐败与混乱,也许就有可能迎来“否极泰来”的新生。
3、 性的伦理与“乱伦”的性
如劳伦斯一般,沙里途先生“不是为了写性而写性,他认为我们关于性的看法直接关系到我们人类的思维和行动的统一问题。他希望男人和女人能全面、诚实、纯洁地去认识性。”,(Lawrence,1983:332)因为“性不仅是男人和女人和谐关系的纽带,而且是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纽带”,“性是宇宙中阴阳两性间的平衡物———吸引,排斥,中和,新的吸引,新的排斥,永不相同,总有新意。”(劳伦斯,2004:151)但在劳伦斯的时代,性被压抑,被误解,但在“现代”社会,性却已经被滥用,被透支,连“爱这个词都已经被大大地滥用了……更别提这个词还有别的好处,譬如可以用它来忽悠别人上床,搞那些她们原本也无所谓的性事”。(《性本恶》托马斯?品钦著,但汉松译)人类纵欲的直接结果是“爸爸大部分都是假的”(《水刀》)。而沙里途先生直接把最可怕的后果拿了出来:每一个你和她乱性(或不乱性)的女性都有可能是你还未来得及相认的妹妹,伦理的败坏是社会腐败的极致——最后的秩序被摒弃,被崩坏,被土崩瓦解,其最终结局——灭亡也就一步之遥。乱伦的主题在《三部曲》里以及在作家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步云山》里被反复提及。这也许是人类大毁灭之前最迫切的问题,——也许正是这个问题,将直接把人类带入毁灭。
或者,最可怕的是,更多的人迷蒙着双眼,不能或不愿认识到自己面前这赤裸的丑陋,为了更丑陋的贪婪而变本加厉。“我骚动起来,……强奸了花香。……又强奸了一河清水。……我也不要这狗脸了。……我死都不怕,还怕……吗?破罐子破摔,造吧!”(《水刀》第281页) “现代化”正在加速进行,“政治”在高歌猛进,这辆欲望贪婪之车驶向何方?
2012年4月7日星期六